好人、坏人和女人，一段扳倒暴雪“王国”的艳情史_3DM专栏

第一次去暴雪嘉年华的时候，桑缇娅还只是个20岁出头的研究生。和不少打小就玩暴雪游戏的玩家一样，桑缇娅接触过《星际争霸》，也喜欢《暗黑破坏神》，最后爱上了《魔兽世界》，是个不折不扣的全家桶式暴白。在那个年代，主持人还不会抓着手机，冲着台下的人指手画脚，暴白们来到嘉年华，那就真的是孩子冲进了游戏厅，简直是爽到不行。桑缇娅当然也一样，面对采访镜头，她都不知道该动脸上的哪块肉，才能好好微笑。

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.gif

然而不幸的是，激动的心情，并不是桑缇娅感到局促不安的全部理由。直到今天，桑缇娅依然记得，2010年，那个嘈杂而又尴尬的玩家问答环节上，几个明面上的《魔兽世界》发言人，在台上不失礼貌地微笑着，用一个略带戏谑的反问，回答了她的问题。他们问道：“那么你想要什么款式？”

而桑缇娅最开始的提问是：“为什么《魔兽世界》里的女角色，一个个都穿得跟个维密里的超模一样？”语毕，嘉年华的现场响起了一波短促的声援，但很快，叫好声就被潮水般的嘘声淹没。很显然，出于某些男人之间的秘密约定，台上的几位发言人，始终在闪烁其词。

阿莱克斯塔萨和希尔瓦娜斯的换色比基尼

也许在当时看来，双方的唇来舌往，似乎只是异性自我解嘲的无意之举，但思想观念这种东西，就像是种子，你既然种了瓜，那就必然不会得豆。换言之，所有“悲剧”的发生，都不可能是一日之寒。否则，我们显然会更愿意，用突发的“事故”或者是不幸的“意外”，来形容最近暴雪内部的一系列动荡事件，而不是将其形容为一场令人发人深思的“悲剧”。

非常可惜的是，一些暴雪内部的高层人员，似乎还真就这么做了。

只能说，种“瓜”得“瓜”，求锤得锤，只是暴雪这次的瓜，真的是很难令人下咽，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先摸着瓜蔓，回溯到整个事件开始生根发芽的原点。

海外舆论对于动视暴雪方面的声讨是全面的

我们姑且，就从桑缇娅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开始。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，我相信每个有生理需求的生物，尤其是有着普通性取向的男同胞，应该都心知肚明。

诚然，“因为我们是LSP”，这种话，如果要在公共场合脱口而出，那确实有点不太体面。但是，作为懂得互相尊重的智慧个体，人类永远都有弥补自己“不体面”的机会。任何时候，我们都可以选择性的跟上一句——“如果有冒犯到你，那么我深感抱歉”。

体面的本质，本该是坦荡，而不是冠冕堂皇。只不过，当年坐在台上的几位大人物，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，或者说，他们并没有去这么想的能力。

11年后，这群暴雪老兵，基本上能走的走，能散的散。其中，现Riot公司IP娱乐事业总负责人Greg Street，就是我们常说的鬼蟹，早早就跳槽离开了暴雪；前《魔兽世界》高级创意总监Alex Afrasiabi，他的名字一度遍布整片艾泽拉斯大陆，而如今，他却深陷职场性骚扰泥潭，前途未卜；曾经的《魔兽世界》项目总监，前暴雪总裁Allen Brack，也于8月3日正式宣布卸任。至此，前暴雪时代的遗产，彻底消亡。目前，在动视主导下的暴雪，全然是一条忒修斯之船，除了资本还在推波助澜，它斑驳的船身上，再无往日的荣光可言。

这次暴雪高层震动的直接原因，是2021年7月20日的一起大规模性骚扰诉讼案。这是一桩加州政府提起的公诉，原告“加州就业与住房公平事业部”（简称DFEH），直接将动视暴雪、暴雪娱乐以及动视公司，这三家游戏业界的连体巨擘，一齐告上了法庭。DFEH在诉讼文件中，提出了3条事实性指控，矛头直指动视暴雪内部的性别歧视问题。

YJw (aboutblaw.com)公开诉讼原件

通过为期2年的调查，DFEH发现，动视暴雪不仅在薪酬待遇、升职空间等公司架构方面公然歧视女性，甚至其中高层级的男性员工之间，还形成了一股畸形的性骚扰文化。前两个事实指控结合起来，就直接造成了第三项指控的罪状——在整体的企业制度层面上，对于性别歧视行径的不作为。除了这三项指控之外，DFEH还列举了十条行诉案例，从细节上，进一步地展示了动视暴雪内部，滋生歧视、骚扰的有毒职场风气。

比如，在诉讼文件的指控中，提到了一个叫“cube crawls”的东西。这个词的本意是一种儿童玩具，一般指的是中间有洞的立方体，孩子们可以在立方体里里外外爬来爬去。

不过，文件中的“cube crawls”，并不是一种玩具，而是一种骚扰女性同事的行为。这里的cube，是指员工工位之间的隔间。在工位之间爬来爬去的，也不是3岁小孩，而是30岁往上的油腻成年人。你问为什么？因为这帮人上班喝得酩酊大醉，喝到只能倒在地上爬，而且一爬就要爬到女同事的隔间里，还要上下其手，抓弄女同事的腿部，甚至干脆是爬到她们的身上。

巨婴行为

在此前，我们只知道西方发达国家对于性骚扰的界定范围非常广泛，包括言语、肢体上的轻微冒犯，如果女方介意，都可以强制定性成性骚扰，或是猥亵。但像“cube crawls”这样的行径，未免太过于离谱。即便刨去性骚扰方面的恶劣性质，这种长期存在，且被允许的腐朽工作环境，也是身处国内的打工人所完全无法想象的。

毕竟，我们很难指望一个宿醉上班，甚至路上还有可能“飞过”的员工，能在8小时之内，保持一个比较正常的工作状态。要是人人都这么上班，那公司就且等着倒闭吧。当然，除非这些拥有“撒泼”特权的员工，都是管理岗、决策层一类，工作内容相对比较“软”的中高层小团体，如果是这样的话，那事情就比较好理解一点了。

在一起相关案例中，提到了一位因职场性骚扰而自杀身故的女性员工。在生前，她同一名男性上司出差，而对方却在与她同行期间，明目张胆地携带了肛塞、润滑剂等极度敏感的情趣用品。而在此之前，这位女性员工的男同事们，还在互相散播她的隐私照片。

有网友对照新闻，找到了这位在加州迪斯尼大酒店自缢的女性员工，并为她发起声援

另一则指名道姓的案例，涉及到了此次动视暴雪丑闻漩涡的核心人物——Alex Afrasiabi。作为早期《魔兽世界》的灵魂人物，Alex Afrasiabi的名字几乎遍布整个艾泽拉斯。然而，早在2020年，暴雪内部就已经有员工开始举报Afrasiabi的骚扰行径。这次的诉讼案，更是曝光了他本人在13年暴雪嘉年华上，犯下的不堪罪行。

这里的罪行，具体指的，就是那间臭名昭著的“科罗斯比套房”（Cosby Suite）。

比尔·科罗斯比（Bill Cosby），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美国黑人喜剧演员。在2018年，Cosby被判牢狱之刑，罪名是猥亵和强奸。可想而知，这并不一次冲动犯罪，彼时已经 81岁高龄的Cosby，是一位社会公认的性侵惯犯。

早在2004年，一位曾遭受到Cosby性侵的受害者Andrea Constand ，就将他告上了法庭。但由于种种阻力，法院最后只是将Cosby的行为，推定为了“Sexual Battery”。意为非自愿，无性器插入的性骚扰，性质上远没有强奸来得严重。后续到了2014年至2018年期间，Cosby被超过50名女性联合起诉，最终才被判强奸罪，锒铛入狱。

而Alex Afrasiabi和他的“哥们”，在暴雪嘉年华结束后，相约聚首的那间套房，就是以这个罪大恶极的强奸犯来命名的。更加令人费解的是，在后续曝光的聊天截图和照片中，这些“兄弟会”的成员，甚至还乐在其中。似乎对于他们来说，如此恶劣的行径，不过只是“大男人”之间的日常玩笑而已。

这张照片里出现了不少游戏圈的核心人物

环境对于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，我们很难指望一位整日浸淫在这种扭曲氛围中的公司职员，能去主动客观地尊重女性员工的权益。当然，也不是绝对没有个体差异的可能性，但在这种情形之下，出好人这种事，毕竟只是纯粹的低概率性事件。

事实也确实如此，动视暴雪内部的人事资源部门，长期漠视女性员工的工作投诉，使得类似事件大量压抑发酵，最终在2020年开始集体爆发。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，暴雪内部选择了用大事化小的态度，将之前提到的，前《魔兽世界》创意总监Alex Afrasiabi，踢出了所有的游戏项目。然而事毕之后，依然没有哪怕一个人敢站出来，给大家一个公开的体面交待。这种明摆着要“大事化小”的态度，也导致了一系列后续的恶性多米诺事件。

先是7月21号，动视暴雪的某位发言人，明确表示了对加州政府的不满。声称公司此前明明在好好配合调查取证工作，但对方却完全无视合作默契，选择不宣而告，搞得大家都不愉快。

从结果来看，这一配合工作的内容，显然就是指2020年年中的那次，摘除了Alex Afrasiabi所有职务的整顿。根据彭博社新闻报道，这位发言人甚至都用上了“胡作非为的官僚行径”这种激烈的措辞，用以谴责加州DFEH的“背信弃义”。

Kotaku转载原文  大意：正是因为州政府不负责任的官僚行径，加州才会流失如此多的优秀企业。

紧接着，在本次事件中卸任的暴雪前总裁Allen Brack，很可能也是吃了不当言论持续发酵的苦果。在DFEH提起诉讼之后，Brack作为暴雪公司总裁，给公司员工群发了一条公开邮件。在邮件中，Brack使用了 “令人极度困扰”（extremely troubling）这一相当具有立场性的措辞，并且直言否认了一些对于职场环境的氛围的指控。

这一申辩行为，本身其实无可厚非。但问题是，Brack除了在全文开头说了一句，因为这是公司层面的公开审理，所以他个人在具体细节方面无可奉告之外，其余整篇文章，始终都在强调暴雪作为公司的优良价值观，以及自己作为总裁，曾经和管理层一起解决过类似的问题。而对于已经曝光的管理结构和员工人权问题，Brack只是表示，他对此感到十分悲愤，百感交集，但同时也心怀感激，感激有一群领导和数千名员工一直和他站在一起，共同建设更好的暴雪。

并且，Brack还在通知里提到，自己将和其他的管理层一起，同员工进行一对一的谈话，希望员工能积极与他们协商问题。

关于Brack的言论，比他更高层的领导们是怎么想的，我不知道。但作为员工，我个人实在是很难接受这种，被自己上司强行代表的感觉。而Allen Brack的离职，显然已经充分说明了，不只员工方面对于Brack的回应出离愤怒，甚至连高层领导这边，似乎也这次“话疗”的结果不太满意。

很显然，“大地的裂变”就要开始了，满目疮痍的暴雪，正在分崩离析。继8月3日Brack离开之后，暴雪方面的全球人力资源副总裁Jesse Meschuk，同样于第二天宣布离职。来自各个动视暴雪部门的数百名员工，正在公司门口游行抗议。他们不再相信HR所谓的协调共同，不再相信董事方面派遣的第三方协调组织。既然已经“动了手”，那么员工跟大资本之间，就再无君子之约可讲。

如果说，只是员工的“小打小闹”，还没有办法撼动暴雪的家底，那么随之而来的资本信任危机，就很有可能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前脚还没从DFEH的官司里抽身，后脚美国加州中区联邦地区法院就告上了门来。这次状告动视暴雪的，不是愤怒的员工，也不是不满的玩家，而是动视暴雪的爹——他们的投资人。更要命的是，承接此次投资人公诉的机构，叫罗森法律事务所（Rosen Law Firm）。

罗森法务并不是某家便利店的法务部门，而是一家知名的美国做空机构。长期以来，这家机构都在针对中资企业，和其他弱势企业，在国内尤其声名狼藉。之前CD PR的股价蒸发事件，背后做空的操盘手，就有罗森法务。这些所谓的做空机构，说白了就是一些乘虚而入的金融秃鹫。他们瞄准的目标，一般都是脚跟不稳的大型企业。这些机构的惯用手段，是对这些企业的痛点进行法律诉讼，形成大量的负面社会舆论，从而连续打击特定资本的投资热情，最终使大宗投资人抛售撤资，企业股价直接暴跌。此时，这些机构就可以通过对赌做空的形式，从中套取大量利润。

此次罗森法务诉讼的由头，非常直给。他们认为，动视暴雪在明知内部存在管理隐患的情况下，依然选择对投资人隐瞒事实，企图蒙混过关，实际上是对广大投资人的极端不负责任。换言之，就是我们觉得你动视暴雪，连自己内部的管理都如此混乱，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，你要怎么帮投资人赚钱？

再简单一点，就是：RNM，退钱！

这两年，不少暴雪游戏的玩家也是这个心态

也不知道是机缘巧合，还是刻意为之，8月5号一早，暴雪就在第二季度的财报上，裱出了一套简单明了的解决方案：我们准备推出两款《魔兽世界》题材的手游，目前表现非常良好。言下之意，靠这个，能不能把钱挣了？

属于是在躺着挣钱了

这种开除完涉事员工，就继续我行我素，苟且行资本且行之事的豪迈，也算是大企业的惯有作风了。不说其他社会各界，只放眼欧美电子游戏产业，那都是此类事件的高发地带。19年五月份，拳头公司就曾一度因性骚扰丑闻，而陷入停摆。2020年7月，育碧高层再度爆出性骚扰丑闻，多个核心领导职位易主，余波一直持续至今，甚至中途还跟暴雪诉讼案进行了无缝对接。这次动视暴雪员工的抗议游行活动，受到了至少500名育碧员工的联名支持，他们俨然形成了一条统一战线。

而在不断与大企业进行抗议的过程当中，员工们的核心诉求，和抗争方式，也一直都在变化。从一开始，只是一味地控诉骚扰，到希望同工同酬，希望得到游戏文化氛围上的性别尊重；从个人的报复和谋利心态，到摘除个人因素，用集体的力量对抗大环境的不公。比之传统意义上的女权，这两年来的游戏行业性别震动，其实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。

这次风波中，诞生了一个由暴雪、动视和king三方员工组成的ABK工人联盟

毕竟，被性骚扰的可不只有女性员工而已，巨型企业的职场压迫，更不会只有性别歧视一条。没了性别歧视，总还会有学历歧视，还会有外貌歧视，还会有出身歧视，只不过相较于其他歧视，性别歧视的潜在受害人群最多，达到了人类总数的50%，所以我们才会最先发现，并最先正视到这一问题。

忽视了这一点，那么我们在看待各种类型的职场压迫时，就有可能被某些混淆了个体与集体关系的观点，所迷惑。就比如，暴雪前总裁Brack在群发邮件里，就企图用制度和结构上的大尺度价值观，来绑架个人争取权益的正当利益，从而实现把制度包庇下的个人行径，和制度本身进行剥离的最终目的。

如果有必要，像暴雪这样的大公司，完全可以轻易在结构上进行断尾，搭配做一些象征性的工作，然后继续我行我素。这一系列的行为逻辑，甚至都不是身处这个环境中的个人所能决定的，即使是位居暴雪总裁的Allen Brack，也没有办法在邮件中触及到太过深层的问题，就算他提前就知道，自己在说完某些蠢话之后，就一定会引咎辞职，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。因为，在有毒的制度里，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。

那些早已远离了这摊烂泥的暴雪遗老，反倒能真正从利益不相关的角度，站出来承认这些严肃的问题。就比如，2016年离开动视暴雪前总裁Chris Metzen，这位曾经参与过所有暴雪游戏项目的20年老兵，就在推特上公开表示：“我很抱歉，我们辜负了全体的暴雪员工，无论你是熟人，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。我为自己曾身处于这种滋生骚扰、不平等和冷漠的职场环境，却无所作为的行径，而感到深深的歉意。”

“不存在任何借口。”

反观此时的动视暴雪，已经偷偷“牺牲”掉了一个Alex Afrasiabi，现在更是公开“献祭”了自己的总裁，一顿施法之后，舆论的漩涡似乎也开始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。我们并不知道，那些有关动视正在做空的暴雪都市传说，有没有真实的可靠性，但此时的动视，无疑是希望把暴雪身上的所有“污点”，全部洗干扒净的。而对于积重难返的暴雪来说，仅仅只靠两位新上任的联合总裁，就能再次把那顶“暴雪精品，必属精品”的光环，戴回到自己的头上吗？

我想，大概是不会了。同样的情况，也适用于每一个固步自封，不把员工和玩家的个人尊严当回事的巨型游戏企业。至少从结果上来看，无论这些大型游戏公司是从哪个车库里勤奋发家的，现在的他们，明显都已经不再无辜。

如果可以的话，请把资源让给那些更加真诚、更有活力的游戏工作者们吧，就像当年的你们一样。

近年来，游戏行业内的“丑闻”曝光事件，正越发频繁。作为迭代速度最快，氛围最为创新开放的新兴工业，各大游戏公司显然落在了人权运动进程的风口浪尖之上，更多制度性的改革，迫在眉睫。虽然这事很大概率上成不了，但如果暴雪真能成为行业的第一位“牺牲者”，那么暴雪的死，多少还值得一些我们的纪念。

说真的，就这样安静地死去吧。